我们都有一个家,中国。
一个颇为引人注目的现象是,从夏商周到元明清,历朝历代虽未曾将“中国”定为国号,却无一例外地自称“中国”。与此相呼应的,还有诸如“华夏”、“中华”、“中夏”、“中原”、“诸夏”、“诸华”、“神州”、“九州”、“海内”等众多称谓,均享有同样的尊荣。
起初,“中国”一词仅涵盖了西周的京畿地带。以1963年出土、现藏于宝鸡青铜器博物院的何尊为例,其铭文中便有“余其宅兹中或(国)”的记载。这一点不难理解,因为周王将国土分封予诸侯,而真正由他亲自管辖的区域,不过家门口的那一小片土地——虽小,却确实是名实相符的。王朝之核心,天下之枢纽,称之为中国,实至名归。
自然,伴随着生产力的提升与文明的演进,继任的统治者所能直接管辖的疆域亦日渐宽广。因此,“中国”的范畴亦随之不断拓宽,从河洛之地延伸至整个黄河流域,继而又跨越海河、辽河,一路向北拓展,向南则逐步侵吞了长江、珠江流域。简言之,凡汉家农夫挥锄耕作之地,无不纳入“中国”的范畴。
“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,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。”自西汉起,便特意建造了名为“蛮夷邸”的机构,位于未央宫北侧的藁街(亦称槁街)。无论来者是为朝贡还是宣战,一律需在此充满歧视意味的场所聚集,以彰显华夷之别。例如,陈汤在其著名的“明犯强汉者,虽远必诛”宣言前,曾请求汉元帝刘奭将郅支单于的首级悬挂于槁街蛮夷邸,以示威慑,其行为可谓赤裸裸的威胁恐吓。《汉书·卷七十·傅常郑甘陈段传第四十》中有所记载。
更有趣的是,鲜卑族,昔日四夷中的一员,在踏入中原腹地(尽管仅占据半壁江山)后,便毅然坚信自己已摆脱四夷之列,拥有了自称中国的资格。于是,他们满怀喜悦地在国都洛阳城南修建了一座四夷馆。这座四夷馆的性质与蛮夷邸相仿,却额外具备了教授异族中国语言文字的功能,旨在推动民族间的融合。
这情形不禁让后世王朝眼前一亮——哎呀,真不错啊。于是纷纷效仿,有的称作四方馆、四译馆,而汉字文化圈,便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逐渐成形。
言归正传。让我们再来探讨一番,历代国号究竟是如何产生的,它们与“中国”一词之间又存在着何种联系。
01
自夏至周,先祖们坚信我国位居天地中心,故而自豪地以“中国”自称。既然已有此名,为何又要劳神另择他称呢?
这道理其实并不复杂。就好比我们都是炎黄子孙,但姓氏各异,我姓张,你姓李,他姓王,这样的差异正是个人身份的体现。同理,在历史上,中国的王朝更迭如此频繁,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。若 everyone 都只以“中国”这一标签来概括,那如何区分彼此,如何彰显各自独特的风采呢?
“民国者,民之国也。为民而设,由民而治者也”——表面上看,这似乎与后来的含义相似,然而,我们仍需另行创制,不能继续沿用。
那么,夏商周至元明清等历代王朝的国号是如何形成的?这需要从几个不同的阶段来分析。
先秦时期。
夏朝,作为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拥有确切信史记载的首个王朝,其源远流长的历史使得其国号“夏”的确切由来已难以稽考。然而,关于这一点,仅存几种较为可靠的说法在民间流传。
太史公司马迁言:
“禹姓姒,其后嗣分封各地,以封国名为姓,因此衍生出夏后氏、有扈氏、有男氏、斟寻氏、彤城氏、襃氏、费氏、杞氏、缯氏、辛氏、冥氏、斟戈氏等姓氏。”(《史记·卷二·夏本纪第二》)
换言之,夏朝最初是由十二个同属姒姓的部落联合而成,其中夏后氏部落势力最为雄厚。正如俗语所说,“实力为尊”,他们便以自己的部落名称作为国号。若有人不认同,又能如何呢?反抗又有何益?
其二,系唐朝史学家、《史记正义》的编纂者张守节所持之见。他认为,“夏”这一国名之由来,源于大禹曾受封为“夏伯”于阳翟(今河南省禹州市)。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,以开国君主所受封爵名为国名者不乏其人,因此此说亦颇受推崇。
在《礼记》、《尚书》以及新近发现的清华简中,夏朝均被称作“西邑夏”或简称为“西邑”。据此,有学者深入研究后得出结论,殷商时期甲骨卜辞中频繁出现的“西邑”这一词汇,实际上乃是商朝对夏朝的特定称呼。
除去夏朝,随着史籍文献的日益增多,自商周之世起,各个朝代的国名来源脉络亦渐显明朗。
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”,是以“商”作为国号,实属顺理成章。然而,传说第十九代商帝盘庚迁都北蒙(今河南安阳)后,国号更改为“殷”,因此后世亦将商朝称为“殷”或“殷商”。然而,其中仍存疑虑——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及《竹书纪年》(古本)等早期史料,均以“商”称之,未见“殷”字。尤其是在已解读的甲骨文中,亦未发现“殷”字。相较之下,《尚书》、《史记》等问世较晚的文献,则普遍以“殷”称之,或二者并提。
总觉得那位老夫子及其门生故吏,不知出于何种动机,又是在施展春秋笔法。
周朝国号的起源则显得尤为明朗。相传,周族先民起初栖息于姬水之畔(至于姬水的确切位置,至今仍难以确切定位),毗邻薰育戎(亦称荤粥,乃匈奴族的先祖),常受欺凌,饱受欺辱,时常被击打得四处奔逃。直至迁徙至周原(今陕西宝鸡),才得以安享宁静岁月。于是,他们便以“周”作为部落的名称,此名日后亦演变为国号。
02
在西周时期,一位名叫嬴非子的氏族成员,因在饲养马匹方面建树显著,于周孝王六年(公元前905年)被赐予封地。该封地治所位于秦邑(现今甘肃清水),因此他改以“秦”为姓,嬴非子便更名为秦非子。
直至周平王元年(770年),鉴于秦襄公在护送天子东迁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,方获封为诸侯,从而具备了建国之资。至于国名,自是沿袭传统,以族名或氏名为准,遂定名为秦国。
实际上,两周时期分封的诸侯国在国号命名上,其逻辑与秦国颇为相似。例如,周成王姬诵将他的弟弟姬虞封于唐地——大致位于黄河与汾河的东岸。那时,人们习惯以封地作为姓氏,男子则仅称姓而不提姓。因此,姬虞便更名为唐叔虞,而他所领的诸侯国也就被命名为唐国。
嗣后,唐叔虞之子燮登基,其迁都之由,或因戎狄的侵扰,或因洪水的肆虐,亦或因功勋卓著而获赐新封地,终将国都迁移至晋水之畔(即今日之山西太原),顺势也将国号更改为晋。
类似的情况,如姜尚被封于齐地,从而诞生了齐国;召公受封于“燕山之野”,故而有了燕国;从晋国分封而出的赵、魏、韩三国,也都遵循惯例,以始祖的封地作为国名。唯独楚国显得格外特殊——据清华简《楚居》篇所述,楚国的开国之君熊绎的祖父熊丽诞生时,其母妣厉难产,巫师只得剖腹取子。在埋葬妣厉之际,人们特意用“楚”(荆条)包裹其腹部伤口。为纪念此事件,熊绎在取名国号时,并未追随中原的习俗称“熊国”,而是选择了楚国之名。
史书载,“周封商,定五等封地,共1773国。(《后汉书·志第十九·郡国一》)记载,迄今为止,我们尚能辨识出的两周时期诸侯国数量,总计不下200余国。依据当时的礼制规范,诸侯国需依照其尊卑地位分为六个等级,依次为公爵国、侯爵国、伯爵国、子爵国、男爵国以及附庸国。以先前提及的秦国为例,秦非子因对马匹饲养的卓越贡献被封于秦邑,彼时仅为最低级别的附庸国。直至秦襄公因护卫君王有功而受封为伯,秦国方才正式跻身诸侯行列,其建国历史亦自此正式开启。
须留意的是,一旦被册封为诸侯,其爵位基本上便不会有任何变动。以秦国为例,若依两周的礼法,它始终只能算作一个伯国。即便秦孝公曾受到周显王的亲自册封,被尊为霸主,即便秦惠文王胆敢自行称王,只要周天子依然存在,哪怕是徒有虚名的傀儡,这一现状便无法改变。《左传》中便始终如一地称秦君为“秦伯”。
看似秦襄公、秦孝公,乃至齐桓公、晋文公等“公”字辈的诸侯,其名号颇为威严,实则不过是在非正式场合,诸如国内私议或是诸侯间的相互夸耀时,习惯性的尊称而已。不论爵位高低,皆以“公”称呼,仿佛人人都是公爵一般。然而,在极其正式的场合,如朝见天子、诸侯会盟等,便不能随意称呼。秦君即称秦伯,齐国和晋国则分别为齐侯和晋侯。相较之下,楚国的境遇更为凄凉,只能默默忍受被称为楚子。最终,楚人愤而使出无赖手段,宣称“我蛮夷也,不与中国之号谥”(《史记·卷四十·楚世家第十》),于是自行称王,决心与周天子比肩而立。
周朝时期,声望最显赫的诸侯国主要包括东周、西周公国以及一些其他诸侯国,如焦国、祝国、蓟国、陈国、杞国、宋国、虢国、虞国和州国等。其中,宋国虽称得上有所作为,但多被戏谑,其他诸侯国则鲜有出色之处。
优胜劣汰,适者生存,此乃世间不变的法则,任何时代均无例外。历经数百年的诸侯纷争,最终脱颖而出的七大强国,起初均为侯国,其中齐、燕、赵、魏、韩五国尤为显赫,而楚国更是仅被视为子国。然而,它们最终均未能逃脱被秦国这个霸主吞并的命运。
因而,在这世上,尊崇与敬意几乎悉数归属于强者之列——据不完全的统计,自秦朝以来,两千余年间所涌现的正统与亚正统政权中,以“秦”为名号的政权共有五个,而其他如齐、楚、燕、晋、赵、魏、宋、吴、周、唐、梁等国号,则各出现了六次至七次不等。在两周时期,那些较为强盛的诸侯国中,唯独“韩”国因不受待见(最终被某强国视为珍宝所夺),其余的国号在随后的两千多年间,几乎被反复提及,仿佛对国号的重复使用毫不在意。
起初,便有汉朝这样的特例。
03
先前有所提及,《后汉书》中记载,西周曾实施分封制,将国土广袤地分封予诸侯。千七百七十三国荀子曾言:“(周)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国,姬姓独居五十三人”(《荀子·儒效篇第八》)——至于前者所述,我不知其真伪;然而,对于后者,我确信其言有所误。仅凭我从史书中搜集到的姬姓诸侯国,便已达到五十七个,其中或许仍有遗漏。
不论是个位数还是成千上万,不论他们是否姓姬,总之截至目前,尚未有人发现任何一个以“汉”作为国号的先例。
为何刘邦要将他所开创的王朝命名为这样的名称呢?
实际上,当老刘最初高举义旗发起反抗时,他自称“沛公”。这里的“沛”指的是沛县,因刘邦的故里丰邑中阳里(今江苏丰县)当时隶属于沛县管辖。尽管这个封号是他自封的,却与传统相契合,正如先秦时期的秦伯、齐侯、楚子等,他们的封号多以大本营的名称或国号命名。此外,这也反映出老刘起初并无太大的野心,毕竟是以一个县为名。由此可见,打下一个小县作为封地,对他来说就已足够满足。
若沛县隶属于泗水郡,那刘邦为何自称泗公?再者,泗水历来被视为楚地的一部分,那么为何不自称楚公呢?
量力而行,知所进退——具备如此的自省智慧,或许正是刘邦得以成就伟业的关键所在。
刘邦随后率先进入关中,攻克咸阳,抢先一步尝到了项羽未曾触及的甜头,此举令项羽心怀不悦。尽管刘邦为了打消项羽的疑虑,刻意降低姿态,却依然未能避免报复。在分封诸侯的过程中,项羽故意忘却了“先入关中者王之”的约定,将刘邦一脚踢至四川,封为汉王,更将与他有怨的章邯、司马欣、董翳等秦朝降将悉数安置于关中,这分明是一副要将刘邦终身囚禁于四川,让他终日以麻将消磨时光的态势。
追溯往昔,那时的天府之地并非巴蜀,而是关中地区。至于汉王的封号,当时普遍认为只有像周朝时的强国如齐、楚、赵、魏等才配得上,宋、鲁、燕、郑尚可接受,即便是陈、曹、杞、虞这样的诸侯也有一定的地位,然而汉王这个称号又算得了什么?
老刘当时的感受,若用一种或许不太恰当但颇为形象的比喻,就像是参与一场战友间的争霸,最终胜利后却面临分封。众人纷纷被封为军长、师长、旅长,即便是最低的也至少是团长、营长。然而,项羽却让刘邦仅担任游击大队司令,这不正是一种明显的挑衅和戏弄吗?
当时刘邦气得几乎发狂,挥舞起拳头,便欲与小项同归于尽,幸亏萧何及时劝阻,方才使他冷静下来。
“汉王怒,欲谋攻项羽。周勃、灌婴、樊哙皆劝之,何谏之曰:‘虽王汉中之恶,不犹愈于死乎?’汉王曰:‘何为乃死也?’何曰:‘今众弗如,百战百败,不死何为?《周书》曰天予不取,反受其咎。语曰天汉,其称甚美。夫能诎于一人之下,而信于万乘之上者,汤、武是也。臣愿大王王汉中,养其民以致贤人,收用巴、蜀,还定三秦,天下可图也。’汉王曰:‘善。’乃遂就国,以何为丞相。”(《汉书·卷三十九·萧何曹参列传第九》)
后续的演变,我们早已耳熟能详。刘邦巧妙地采取明修栈道、暗度陈仓的策略,不仅成功突破了四川的封锁,更是进而开拓了整个天下,最终迫使项羽走向末路,登上了皇位之巅。他所建立的国号,仍旧沿用了那曾经属于汉王的“汉”字。
之所以达到这样的境地,或许是因为萧何的那番话语触动了他。或许是出于知耻而后勇的心态,他下定决心要将那个看似杂牌的“汉”字,打造成最为正统的形象。无论如何,刘邦终究是成功了——原本指代天河,或专指汉水的“汉”字,因两汉的辉煌与荣耀,最终成为了我们民族以及这片土地(“中州名汉”)的专属标识。
至于那些历史悠远、昔日声望显赫的齐、楚、秦、燕等诸侯,相较之下,在汉朝的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,宛如晚辈。
04
刘邦王莽心思相同。
西汉晚期,皇权日渐衰微,官场文恬武嬉,民间的日子愈发苦涩,众人对现状不满,纷纷期待更换皇帝以期改善命运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王莽脱颖而出,被看作是“革除旧汉,建立新朝,废弃刘姓,振兴王朝”(《汉书·卷九十九中·王莽传第六十九中》)的理想人选。于是,在顺利接受禅让之后,他毫不犹豫地以“新”作为国号。
在王莽当政之前,无人曾以“新”字作为封号,这样的想法恐怕都未曾有过。而自王莽之后,历代的君主都对“新”字避之不及,鲜有人敢再采用。这是为何呢?
恰如“汉”字,起初无人问津,刘邦巧妙运用后,便扶摇直上九天。然而,王莽的滥用导致其声名狼藉,因而“新”字亦随之背负了千古恶名。
没金刚钻,别碰瓷器。
在随后的千余年间,绝大多数王朝在国号的选择上均极为慎重,用“恪守规矩”来形容毫不夸张。概括而言,它们普遍遵循以下几项原则。
首先,便是以称帝建国之前的封爵作为国名。以曹魏为例——昔日曹操被封为魏王,其子曹丕继承父爵,取代汉朝称帝之后,便自然而然地以“魏”作为国号;同样,西晋亦是如此,魏元帝曹奂曾封司马昭为晋王,司马炎继承爵位,篡夺帝位建国后,亦沿袭此例,使得“晋”成为国号。
诸多类似的实例屡见不鲜,例如,北魏的先祖代国,其国名正是源自鲜卑首领拓跋猗卢被晋愍帝司马邺封为代王的封号。此类情形亦见于宋武帝刘裕在篡夺晋朝之前,曾担任宋王的职务;齐高帝萧道成在篡位宋朝之前,亦曾是齐王;梁武帝萧衍在篡夺齐朝之前,封号是梁王;陈武帝陈霸在篡位梁朝之前,则是陈王。至于唐高祖李渊,不仅承袭了唐国公的爵位,还曾担任过唐王的职位,可谓一步一个台阶,脚踏实地地晋升为唐帝。
实际上,隋朝的国名亦源起于此——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,曾受北周之封,被赐予随国公的封号。随国,曾是西周时期分封的诸多诸侯国之一,属于姬姓,其封地位于现今的湖北随州周边地区。尽管随国规模不大,国力亦不强,但它毕竟是尊贵的先秦诸侯国之一,用作国号自是恰当无碍。
杨坚固然继承了随国公的爵位,他所建立的国号自是“随”。然而,不久便有识之士从古籍中发掘出“随”字蕴含着从属与逃避的深意,颇为不祥,亟需更名。杨坚起初对此并不以为然,然而面对众人的议论,他只得草草地选取了一个谐音字“隋”来作为国号的替代。
正是如此,隋朝应运而生。而且,在此之前,那些原本姓随的人们,也纷纷改姓为隋。
其次,国号的命名往往源自起家基地的普遍称呼。以五胡十六国时期为例,前秦、后秦以及由慕容鲜卑部创立的多位燕国,还有在西北地区兴起的众多凉国,均以它们的国土通称作为国号。尤以宋朝为最典型——宋太祖赵匡胤在登基前担任的最高官职为归德军节度使,而归德军这支部队,正是他发迹之地,位于宋州(今河南商丘)。因此,他遂以“宋”作为国号。
三是用国号彰显正统。
自魏晋时期起,爵位的封号逐渐确立了一套被广泛认可的体系。其中,秦、晋、齐、楚四国封号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,而鲁、赵、魏、梁、燕、代、陈、韩、宋、吴、越等先秦时期的次等强国封号,其等级则有所降低。至于杨忠、杨坚父子所封的随国公,其等级更是进一步降低,甚至降至两档之下。
尽管乍看之下,王侯公爵似乎并无二致,实则细究封号,便不难分辨出其中的尊卑之别。
当然,如杨坚般由一名“微不足道”的随国公跃升至一国之君的案例实属罕见。相反,更多的情况是如曹老板那般,将皇帝视为傀儡,掌握大权的大臣才有资格成为改朝换代这种高难度局面的主导者。既然已是权倾朝野的大臣,他们的爵位自然不会低微,封号亦不容忽视,正因如此,秦、晋、齐、楚等王朝的名称才如此繁多。
然而,在现实需求的驱使下,偶尔亦会突然涌现出一些与立国者看似毫无关联的国号。
譬如刘渊,原籍挛鞮氏,显然是个血统纯正、不折不扣的匈奴后裔。他曾在晋朝都城洛阳长期担任质子,因此深谙汉文化。他的汉文化程度之深,若他身处今日,听到“宫廷玉液酒”一词,定能立刻回应“售价一百八一杯”。
正是这类人,一旦萌生狼子野心,往往能酿成更为严重的灾祸。
公元304年,在永兴年间,刘渊把握了西晋八王混战之机,于左国城(现山西省离石市)公然称王,发起对抗晋朝的军事行动。而他所封的王号,正是汉王。
“汉有天下世长,恩德结于人心,是以昭烈崎岖于一州之地,而能抗衡于天下。吾又汉氏之甥,约为兄弟,兄亡弟绍,不亦可乎?且可称汉,追尊后主,以怀人望。”(《晋书·卷一百一·载记第一》)
一方面,他有意削弱汉族与胡族之间的界限;另一方面,他积极在汉族中寻找自己的族亲。起初,他自称为西汉刘氏皇帝的外甥——考虑到当时有不少汉朝公主嫁入匈奴,尽管多数是假托;随后,刘渊认为这一说法的说服力不够,便追溯蜀汉后主刘禅为族祖,尊称其为孝怀皇帝,并设立祭祀自汉高祖刘邦以下的三祖五宗的神位。
不但如此,刘渊对军纪的整饬亦不遗余力,对于那些任意欺凌、残害汉族百姓的胡族将领,他给予了严厉的惩处。这在五胡乱华的动荡时期,实属罕见,几近不可思议。
‘刘景有何颜面再见我?天道难道能容忍这种行为?我所要铲除的,只是司马氏,普通百姓有何罪过?’遂将刘景贬为平虏将军。”(《资治通鉴·卷八十七·晋纪第九》)
得益于刘渊卓越的眼光与深远的谋略,汉国得以展现出日益兴旺的景象,避免了一开始就被汉族的浩瀚人口所吞没的命运。
然而,刘渊不久后便不幸病逝,而他悉心培养的继承人刘和亦被其侄子刘聪所弑。事实上,刘聪素来对刘渊所推行的汉胡亲善与融合政策持强烈的反对态度。
身为五胡十六国时期的三位著名暴君之一(其余两位为石虎、苻生),刘聪极度崇尚“民族自尊”,深以匈奴曾于两汉时期屈服为耻。因此,篡位登基后,他迅速将国号更改为赵(史称前赵),并废除刘渊所定之亲汉政策,对汉族人民展开大规模的屠杀——我们所熟知的五胡乱华时期的大多数惨烈屠杀事件,几乎均出自刘聪之手。
石勒,其麾下之英勇大将,竟刻意与刘聪背道而驰。他创设“君子营”,旨在庇护汉地士族、富豪及文人雅士,并与之携手共进。此外,石勒尊张宾为谋士,采纳其“先定河北,后逐鹿天下”的战略方针,凝聚各民族之力,终至覆灭前赵王朝。
石勒登基称帝,却未对国号作出任何更改,因此后世称之为后赵。或许正因为此,前赵所经历的那一悲剧,在后赵亦重演。石勒离世后,其继承人石弘不幸被侄子石虎所弑。石虎随后效仿刘聪,滥杀无辜,甚至将养孙冉闵玩弄于股掌之间。最终,未能继承皇位的冉闵心生反意,发动起义,将羯人几乎屠杀殆尽,导致后赵因此覆灭。
在五代十国的纷乱岁月中,石敬瑭凭借契丹之力建立了后晋王朝,然而,后晋亦因契丹人的盲目烧杀抢掠而陷入困境,最终在中原之地无法立足,只得黯然撤回故土。
中原一时无主。
不久之后,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于太原登基称帝,遂将国号更改为汉,后世史册便将其称之为后汉。
为何又是“晋”?尽管刘知远后来将都城迁至汴州(今河南开封),但他最初在山西起家,并在太原称帝,曾是几年的太原王。因此,继续以“晋”作为国号似乎显得非常自然。
石敬瑭与契丹的交往使得“晋”国名声狼藉。面对北方的异族威胁和南方的十国纷争,加之中原民众的民族情绪激昂,刘知远便借机宣称自己是汉明帝刘庄的第八代子孙、淮阳王刘昺的后裔(尽管他本人是沙陀族出身),随后又尊奉刘邦为高祖、刘秀为世祖。如此一来,刘知远以“汉”为国号,自诩为中原的正统,似乎无人能对其提出异议。
正如五胡乱华时期的前赵与后赵所演绎的闹剧一般,在动荡的时代背景下,总会上演相似或雷同的戏剧性场面。
刘知远建立后汉政权不过三年,枢密使、天雄军节度使郭威便发动了一场兵变,自立为帝,建国号为周,这段历史被后世称为后周。
为啥叫周?因五代为“周”。天子应选兵马强盛者。在那个年代,武力至上,拳头硬便是至高无上的法则,而所谓的地位是否正当、是否正宗,都沦为笑谈。固然,旁人或许可以当作笑料看待,但当事人多少还得做做样子。正如刘知远将自家祖谱攀附至汉高祖刘邦,作为刘氏后代而被拉下马的郭氏,若想封堵那些指责他为“乱臣贼子”之口,也只得继续编织故事。
郭威自诩为虢叔的后人。虢叔何许人也?他的背景颇为显赫——他是周文王姬昌的亲弟,武王灭商后,被封为(西)虢国的君主,且享有公爵之位。尽管虢国在周惠王二十二年(前655年)被晋国所灭,未能进入春秋时期,但比起刘知远所宣称的祖先,虢叔的历史要悠久近千年。
因此,谁还敢在老郭面前夸夸其谈……哎不对,谁还敢质疑老郭的正统性呢?
05
在秦汉至唐宋的千余年间,尽管朝代更迭频繁,但各国选取国号的基本原则却是一以贯之。这便是效仿春秋战国时期,寻觅可借鉴的先例。一旦发现某种联系,便毫不犹豫地将其作为国号。
若不循此路,便与正统之道无缘。诸如五胡十六国及五代时期所涌现的凉、蜀、成、闽、南平等政权,无论在正史还是野史记载中,皆常受到冷落,甚至往往被忽视不提。
然而,自晚唐时期起,局势发生了转变,那是因为契丹族的介入,带来了新的变数。
显然,契丹并非首个踏入中原建立统治的异族,五胡的历史先例早已存在。然而,契丹与五胡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。
众所周知,五胡十六国时期的历史深入人心,然而在这段长达136年的动荡岁月里,华夏大地上涌现的政权数量竟高达8族(包括汉族)和35个。即便这些政权的控制区域仅限于北方,其数量也达到了惊人的29个。尽管政权众多,无论其统治民族为何,从刘渊到石勒,再到苻坚、慕容皝以及拓跋珪,这些统治者几乎无一例外,均属于内附的胡族。
什么叫内附?就是在塞外的大漠草原或白山黑水活不下去了,或是被中原的汉人打服了,所以被迫迁移到了汉地居住生活。为此,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放弃了游牧,渐渐学会了农耕,甚至开始说汉话、穿汉服、拜汉神、习汉俗,甚至满口的之乎者也比纯种的汉人说得还溜的也大有人在。
尽管因为世仇,尤其是魏晋时被汉人欺压得极狠,这些内附胡人在得势以后大肆报复、屠戮汉人。但在精神世界里,他们依旧是弱势的,对汉人创造出来的文明、文化都是信服和仰视的。
所以甭管他们搞出了多少个国,又表现出对汉人多么的排斥乃至歧视,但其政权的典章制度、统治秩序、治理逻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汉人式的——你让他们整出来个不一样的,他们也不会啊……
但契丹则不同。这个民族非常古老,很可能源自鲜卑宇文部,最早在北魏时就已出现在史书中。此后契丹人虽一直给隋唐、突厥、回纥等强大的王朝(部族)当小弟,但始终不服,动不动就造反,打不过就再次认栽蛰伏,然后再反。
终于,契丹人把所有的大佬都熬死了,自己自然就成了大佬。天祐四年(907年),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,国号契丹。
天显十一年(936年),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以儿子自居并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,换取契丹出兵灭后唐;会同九年(946年),因晋出帝石重贵不愿臣服契丹,耶律德光出兵灭后晋,然后入驻汴州,将其改名为南京,入主中原之意显露无疑。
虽然因为契丹兵胡作非为、不得人心,最终被撵出了汴州,连耶律德光也死于归途。但别忘了,契丹人直至亡国前仍占据着中原一角,即燕云十六州。
这是契丹与此前的匈奴、鲜卑、突厥等纯粹的塞外游牧民族最大的不同之处。而且契丹人武德充沛,从始至终在军事力量上对中原处于绝对的压制状态,所以在心理上又与五胡有着颇为微妙的区别。那就是一方面难免被汉化,另一方面又极度排斥汉化。
这种心理体现在国号上,就是在“大契丹主义”思潮爆棚时,他们的国号就叫契丹。可是跟汉人的交道打多了,他们也觉得“契丹”这个国号显得不伦不类,跟宋啊、周啊、汉啊啥的比起来就像个草台班子,更谈不上什么正统,实在太Low。于是在契丹人越想越不对劲的时候,就把国号改成“辽”。
至于为啥是“辽”而非传统上常见的齐楚秦燕啥的,大概是契丹人拒绝汉化的最后的那点小执念在作祟吧。而“辽”的涵义向来众说纷纭,有说是“镔铁”一词的契丹语音译的,有说源于辽水(即今辽河)的,也有说得名于“辽远”之意的。
反正契丹人一直没怎么拿定主意,所以国号一直在“契丹”与“辽”之间改来改去了好几次,直到辽道宗耶律洪基最后一次把国号定为“辽”,而此时距离女真崛起灭辽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。
相对于契丹人的选择困难症,女真人就利索多了——完颜阿骨打一称帝立国,就定下了“金”这个国号。至于理由,好像就是为了克死老冤家契丹人:
“上曰:‘辽以宾铁为号,取其坚也。宾铁虽坚,终亦变坏,惟金不变不坏。金之色白,完颜部色尚白。’于是国号大金,改元收国。”(《金史·卷二·本纪第二》)
当然还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说法,出自永乐大典版的《大金德运图说》。说是女真人文明程度太低,刚立国时根本不知道还有国号这种东西。正巧那时候他们跟宋人关系不错,还在商量着搞海上之盟,于是北宋使臣就热情的建议女真人弄个国号,而且说“金”字就不错。女真人一想宋人那么有文化,听他们的肯定没错,这才有了金朝。
那么宋使为啥琢磨出个“金”字呢?因为按照五德始终说,北宋以火德自居,而火能克金嘛,象征着宋能制金,算是给自己讨个吉利、给女真人挖个坑。
当然我们都知道后来宋非但没克成金,还被人家克了,而且丢人现眼到没话说。如果这个传说属实,真能算是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冷笑话了。
06
甭管契丹人和女真人是如何的扭扭捏捏或别别扭扭,但总算给后来者指明了一条有别于华夏传统的同时,又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的路子。
比如对忽必烈来说。
自铁木真崛起于斡难河源并开始大杀四方以后,压根就没想过汉化,一直严格遵循蒙古传统。而且长期的军事胜利以及不断的开疆拓土,让蒙古人的自信心爆棚,又哪会在意南方的宋人怎么看待他们?朝那边瞅一眼都算输。
所以从铁木真到蒙哥,蒙古人的国号就叫大蒙古国,他们的君王就叫大汗,而不是像此前的鲜卑人、契丹人、女真人、党项人那样,非得改叫皇帝。
但蒙哥暴死之后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
事实上在是否汉化的问题上,蒙古人内部也有分歧。在争夺蒙哥遗留下的那个大汗之位的两个最重要的竞争对手中,阿里不哥是坚持蒙古传统的保守派,而忽必烈则深受儒家文化影响,试图推广汉家文明,是蒙古人中少见的开明派。
但问题是按传统,蒙古大汗需要由忽里勒台大会推选。而在有资格参与忽里勒台的王公、贵戚中,支持阿里不哥的占了大多数。所以忽必烈一不做二不休,干脆自己搞了个忽里勒台,然后他理所当然的被推举当上了大汗。
忽必烈的这个举动对整个蒙古帝国而言是毁灭性的。以阿里不哥为首的保守势力自然不会承认这个结果,于是蒙古内战一触即发,而且持续了35年之久。更重要的是,从此四大汗国与蒙古本部渐行渐远,直至陌路。可以这么说,若非忽必烈造成的这次蒙古大分裂,不但中国的历史,甚至人类文明史也必将改写。
扯远了。忽必烈自封为汗之后,与蒙古内部的保守派已无和解的可能,为了取得内战的胜利,他只能更加倾向于汉人与汉化派。于是在至元八年(1271年)底,忽必烈在中都(次年改名大都,即今北京)即皇帝位,并改国号为“元”。
至于为啥是“元”,据说是因为忽必烈认为他的江山“舆图之广,历古所无”(《新元史·卷八·本纪第八》),如果像汉唐那样以起家之地或始封之邑为名,都不足以显示其盛大。故此,他从《易经》翻出来“大哉乾元”这句话,觉得很顶很妥很行,就定了这个国号。
在元朝官方编纂的《经世大典》中,对此做出了进一步阐释:
“元也者,大也。大不足以尽之,而谓之元者,大之至也。”(《元文类·卷四》)
反正就是大。大就是美,大就是好,越大就越喜欢。
不到百年之后,朱元璋把忽必烈的子孙又撵回了大漠草原。既然驱逐鞑虏成功了,那就该恢复中华了吧?起码在国号上,是不是别再像契丹人、女真人、蒙古人那样闹幺蛾子了?
朱元璋说我就不,于是整出来个不伦不类的明朝。
为啥叫明朝,官方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:
“盖明祖将建国号,意在大中,既而祈天,乃得大明。”(《钦定续文献通考·卷十一·钱币考》)
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在扯淡。但凡是个正经的汉人王朝,都没有这么取国号的,那么老朱为何如此不正经?
其实他也是无奈。朱元璋起家于红巾军,而红巾军又是韩山童、韩林儿父子的产业。同时韩山童又自称是宋徽宗赵佶的八世孙,向来是以“复宋”为口号号召反元的。所以老主要是认这个账,那么他的江山就得叫“宋”了——可谁都知道,韩林儿之死,朱元璋是最大的幕后黑手,所以他内心得多强大或者说脸皮得多厚,才好意思拿“宋”当国号?
另一个比较适合他的是“吴”。毕竟他曾被韩林儿封过吴王嘛,这么干也比较符合传统。可还是因为韩林儿,可能让老朱一想起这个吴王就全身不自在。再者历史上以“吴”为国号的朝代,就没一个有出息的,他可能也觉得不吉利。
之所以最终选了“明”,一个可能与宗教有关,比如明教和白莲教在朱元璋成事的过程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;再一个就是根据五德始终说,以明喻火,而元为金德,火克金嘛,改朝换代得多正统?
一个更大的可能性,就是受蒙古的影响。须知朱元璋立国后虽然大搞汉胡之别、复兴华夏礼俗,但实际上很多潜移默化中的影响根本改不过来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窝阔台弄出来的那个到处跪地磕头的礼仪,老朱就甘之如饴。类似的例子有很多,放在国号上,没准他也像忽必烈那样翻起了《易经》,然后就看上了那句“大明始终”?
至于清朝,一开始国号是“金”(后金是史书中的叫法)。至于理由也非常简单,人家在把自己的族名改成满洲以前一直就叫女真嘛,女真人搞出来的王朝,怎么能不叫金朝呢?
由此可见,别看努尔哈赤又是“七大恨”又是反明的,其实对取明而代之压根就没什么自信,恐怕割据东北就是他最大的野心了。毕竟“金”这个名头在山海关以南说是臭不可闻也不为过,要打着这个旗号入主中原,那就纯粹是给自己找不自在。
所以终其一生,努尔哈赤一直自诩他的“大金”是北朝。
皇太极登基以后立刻改国号为“清”,大概就是看到了这个问题。但为啥是“清”,各种资料给出的解释很多,但我比较能接受的一种,是取自《管子·心术下篇》的“鉴于大清,视于大明”。
其实所谓的国之大事,有时候跟小孩子吵架斗气就没啥区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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